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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

第一章

360室房间的窗户无论开着还是关闭，每天有两段时间总是有蒸腾的热气在窗前飘荡，有时候高一些，有时候低一些。因为窗外楼下正对的，是长长的露天水泥池子，那是全校本科生宿舍区打开水的地方。

池子很沧桑，里外都是坑坑洼洼，晒不着的小角落里，竟然看得见隐约苔藓的黑绿。十几个锈迹斑驳的铸铁水龙头也匹配着沧桑，滴滴答答淅淅沥沥，热水就那么管不住关不严地涌出，有些索性哗哗哗地往外流。部分有节约意识的学生试图关上，努力几次没有结果，只好任它们流，谁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人修，有学生找过总务处，还找过校办，给的答复都说我们给有关部门反映一下，有关部门却一直没有出来管这个事。当然更多时候，是没有这份闲心，毕竟过了供开水时间后，锅炉房总阀门一关，所有跑冒滴漏就全部停止了。

刘倩倩现在就在做这件徒劳的事。她刚刚报到，是班里第一个到宿舍的。再有一刻钟，就到停开水的时间，她接满开水后一个个扭过去，可那些水龙头松松垮垮的，仍就线流的线流，滴答的滴答，她无奈地摇摇头，提起刚买的暖瓶回头往宿舍楼那边走。

一抬头，看见父亲在窗口对着她笑，手里举着的，是方才校门口两毛钱买的一小盆紫色菊花。让她打开水去时，父亲说我把花儿放在窗台上，你照着走过来，就不会找不到宿舍。现在他端在手里晃着喊她，刘倩倩笑着说爸我都十七岁了，怎么可能找不到宿舍？爸爸笑着说你回来进房间了才算，就怕你一进了楼就转不正方向了。

上楼进屋，宿舍里已经又有了一个姑娘，是她哥哥送来的，她站在一边，哥哥帮她铺床单、码行李箱子。俩姑娘对着笑笑，束手在一边站着，看着家人继续忙着帮自己收拾。

又有人推门了，这次进来的，是一个特别瘦弱的女孩，身后跟着的，是一个跟她差不多瘦弱的男孩。这俩人的关系让人有些难以判断，如果说是双胞胎，不见有兄妹和姐弟的随意亲昵；同学？老乡？都不像，那份不自然和遮掩，别别扭扭地写在他俩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句话里。黑黑瘦瘦的男孩刚把行李扔到空铺上，女孩连头都没有抬就利索地说你回去吧你回去吧，我一个人来收拾。男孩子极听话，啥也不说，转身往外走，女孩子随后紧跟着也出去了。

刘倩倩饭后回来，门后下铺床位上放着粉嘟嘟的缎子被，绿格子床单，大朵牡丹印花厚布帐子。上铺坐着看书的眼镜女生说她是新招的A大子弟，住不住宿舍不一定。

宿舍共有八个铺位，学物理的女孩子本身就不多，今年招了四个，已经算历届最多的。此外有大四的一个，大三的两个，大二的一个。全系四个年级的女生竟然住在同宿舍，据说在A大建校以来绝无仅有。

刘倩倩报到时，迎新的大四学长就笑着说：

“今年的宝贝多了几个，这届男生们有福气啊，肥水不流外人田，物理系的男生可不能耽误了大好机会。我们四年级只有一个女生，值日生都没给她排，谁也躲着走。”

“至于吗？”

旁边不知哪个年级的女同学说。

学长道：

“当然是真的，哪个男生一跟她接触，马上就会成为班里的新闻，说你想干吗啊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？三十五比一，你也太自信了，说出比别的男生多长出来的部分让大家听一听。不像你们三年级，是三十五比三，换句话说就是差不多十二比一，含金量没我们班女生那么高了，掉价了……。”

知道这顿打是躲不过去的，说完他赶紧往一边歪了歪脑袋，粉拳已经落在肩上。挨着打，嘴却不肯停下来，继续说男女生数量悬殊的坏处：

“物理系女生太少，除了影响男同学的情绪，也影响我们的生活和身心健康，比如中文系，女生占到全班的三分之一，城市男生不需要帮助，女生余下的饭票帮助农村来的男生，基本能够实现一比一。就是理科的化学、生物系，情况也比我们好。物理系就几个可怜巴巴的宝贝，大老爷们再指望吃女生的饭票，真是名副其实的吃软饭了。再说了，男生不论多优秀，也没有女生欣赏，太没动力了，精神跟被霜打了似的，这对家庭和祖国都是巨大损失。”

学姐对着他又甩过去温柔的一巴掌，两人都笑，男生说真是荣幸，快看啊，女生打我了，我挨女生打了，舍不得洗衣服了，物理系的男生能有这份待遇，真如被佛爷摸顶了一样，多打几下子多打几下子。女生不打了，提着行李包的学弟又站在了面前，他们得工作了。

报到的当日大家都是处理私事。食堂大厅里排队办完各种入学手续后，缺零用的去买日用品，省城有亲戚的看亲戚，需要衣物的买衣物，还有陪着送行来的家人在省城里逛的，或家人带着学生熟悉省城大概情况的。

刘倩倩的父亲住在A大的地下招待所里，他对这个城市的历史几乎能够如数家珍地说出来，是因为他就在这里完成了大学学业，毕业第一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农村，落实政策后成了乡村教师。尚没有前来报到时，爸爸就把省城给她介绍了个遍，现在就带女儿一个个实地追寻。跟他一屋住的，也是送孩子来上学的两名家长，他们睡得早，爸爸把刘倩倩送到宿舍楼下给她指了指窗口的菊花，嘱咐她说到宿舍后从窗户里跟他打声招呼，她点点头进去了。

进了屋，别人都不在，只有那瘦弱的女孩躺在床上看书。她微微抬眼看了一下刘倩倩，眼光重新落在书上问了声：

“回来了？”

“嗯。送你的人走了？哥哥还是弟弟？”

“邻居。”

简单到最低限度的答复，对方似乎也没有再交流的意愿，她洗漱完毕爬到自己床上，胡乱收拾日记、高中毕业留言册什么的。

别人回来的都比较晚，最后一个是大四那位学姐，自然是白天兄长说的那位三十五比一的宝贝了。她问了声“我是最后一个了吧”的同时，用眼睛扫视了所有的床铺，看着七个铺位都关严了帐子，里面黑乎乎的，端脸盆出去洗了洗，回来咔嚓一声关门上了床，跟等着她似的，关灯哨一响，两分钟后整座宿舍楼的灯都灭了。

蚊帐里短暂的窸窸窣窣之后，屋里彻底安静了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