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
第二章

第三章

第四章

第五章

第六章

第七章

第八章

第九章

第十章

第十一章

第十二章

第十三章

第十四章

第十五章

第十六章

第十七章

第十八章

第十九章

后记

第一章

一夜暴雨，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。

“6.5”世界环境保护日前夜，天刚擦黑，突然雷鸣电闪，狂风携裹着瓢泼大雨，铺天盖地朝瓜州猛砸下来，整整一夜，都没停歇。虽然头两天看天气预报，任杰就知道，受本年度沿海第12号台风“海葵”影响，地处内陆的瓜州，将会面临一场大雨。可出乎预料的是，这场预见中的大雨，竟会那样暴烈，暴烈得史无前例。躺在顶层10楼的房间里，箭杆似的豪雨，仿佛无数把利剑，直刺楼顶和窗棂，甚至他栖身的房间，杀气腾腾。兴许是洪水暴发吧，侧耳倾听，狂风暴雨的交响中，不远处的香江，不时传来一阵阵狂奔激越的涛声。

按惯例，每年6.5世界环境日，瓜州都要举行各式各样的环保宣传活动。比如，以环保为主题的文艺演出、演讲，上街开展环保咨询等等。今年，除了局里安排的活动，任杰接受瓜州市一中的邀请，拟作一个环保方面的讲座。可身为瓜州这个县级市的环保局局长，任杰知道，每逢暴雨过后，都会有不同程度的环境污染，全局上下，得全力以赴。

这突如其来的暴雨，会给瓜州带来什么灾难呢？任杰不敢想下去。

狂风骤雨中，任杰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，天就亮了。

这时，雨渐渐地小了些。

8点刚过，任杰来到办公室，摁下饮水机的按钮，洗干净杯子，正要泡一杯清香扑鼻的茉莉花茶，浏览一下当天的报纸，办公桌上的电话，突然响了起来。

喂，环保局吗，我政府办秘书小李，请找任局长。

小李啊！我任杰。

哦，任局哈，请你马上到政府4楼参加市政府召开的紧急会议。

是么？任杰愣了愣，说，我这就来。

搁下电话，任杰想，有什么紧急情况呢，可能是抗洪抢险吧。可这类情况，以往也不时发生，大多电话通知，这样急吼吼地召开什么紧急会议，可是破天荒的呢。不过，政府既然这样郑重其事，想必是火上房了。作为政府职能部门，不管是什么事儿，关键时刻，万万不能掉链子的。

环保局建有自己的办公楼，距政府办公大楼，两公里的样子，因局里的驾驶员还没到岗，情况紧急，任杰只得违反规定［市里规定科（局）级领导级干部不能驾车］，开车前往市政府参加紧急会议。

刚踏进市政府圆桌会议厅，任杰就感觉今天的会议气氛凝重，鸦雀无声，不像以往，会议开始前，不时有人交头接耳。

瓜州市委副书记、市长杨兵，市委常委、常务副市长张家才（分管环保），早已端坐圆桌中央，一脸严肃。

公安、消防、纪检、监察、安监、水利、电力、卫生、疾控、市医，城关镇，甚至武警、消防中队的领导，早已到会。

任杰像往往常那样，在后排找了个空位坐下来。

我说任局，别往后躲呀。任杰屁股还没落下，张家才便点了他的将，到前排来啊！

众多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，钉子般钉在任杰身上。

任杰知道，这时候，说什么都是多余的。服从，是最佳选择。愣了愣，乖乖地站起身，坐到了前排。浑身上下的目光，这才恋恋不舍地撤退。

任杰刚刚落座，张家才副市长便宣布开会，就像专门等他似的。

开会啦！我们今天开个紧急会议，短会。张副市长说，现在是8点一刻，还有三个单位的头头没到，我想，就是小脚老太太，也该到了。我们不再等了，也等不起。打任局长后面来的，一律视为迟到。会后，政府办过问一下，这些单位的头头，到底是什么原因迟到，开紧急会议，居然像小脚女人，得有个说法嘛。是吧。

下面，请杨兵市长讲话。

不叫讲话。家才副市长说了开场白，也就是会议的宗旨，我们今天开的是紧急会议，或者叫紧急情况通报会。当然，既然情况紧急，自然也要作相应的安排和部署。

也许大家猜到了，市长杨兵习惯地干咳一声，清清嗓子，继续说，昨晚，直到今天早晨，我们瓜州下了一夜暴雨，山洪暴发，河水猛涨，全市21个乡镇，15个受灾。更严重的是，由于瓜州永久化工非法倾倒工业废料铬渣，导致我们的水源点松山水库受到污染，大部分城区已经停止供水。同时，铬渣随着洪水注入南盘江，使南盘江也受到了严重污染。污染南盘江，这是什么概念呢，同志们，大家都知道，我们南盘江，是珠江源头，珠江的上游啊！因此，弄不好，势必影响羊城等下游沿岸城市的正常供水。一句话，情况极其严重，形势异常严峻啦，同志们！

杨兵讲话极富煽动性、鼓动性，就在他停顿的间隙，会议厅里的气氛，已经被调动开来，不少与会者满脸惊愕，窃窃私语。

因为若虹书记不在家，杨兵抬起右手晃了晃，示意大家安静，接着说，由我主持，市委连夜召开了常委会，安排部署“6.5”铬渣污染事件的抢险救灾工作，成立了瓜州市“6.5”铬渣污染抢险救灾指挥部，我担任指挥长，家才副市长任常务副指挥长，统筹安排指挥全市抢险救灾，在座的各位，毫无疑问，都是指挥部成员。

有个问题，我强调一下，瓜州出现铬渣污染，当然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。既然出了，市委、市政府一定会采取各种有力措施，尽快控制污染。我想，这事儿的负面影响，最好控制在一定范围内。请宣传、环保、安监等部门注意协调，统一调子，尤其是宣传部门，务必把好这个关。

下面，宣布指挥部成员名单。

杨兵抬起面前的紫砂茶杯嘬了一口，轻轻地抹抹嘴，抑扬顿挫地宣读起来。

令任杰诧异的是，虽然是最后一位，他居然忝列副指挥长之列，在瓜州，这样的排列，史无前例。通常情况下，“副指挥长”这样的头衔，都由副市（县）级领导担任。虽然他们许多时候只挂名，不干活，那毕竟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，不能乱套的。但让他这个正科级环保局长，破天荒地戴这么个高帽，并不是对他有多器重，而是表明，这次发生的铬渣污染，何其严重。

蓦然间，任杰感到有种临危受命的神圣。

一阵例行公事并不热烈的掌声，将任杰从沉思中拉了回来。

杨兵市长已将指挥部成员名单宣布完毕。

紧接着，张家才副市长又将各单位的职责以及如何协调配合，作了简明扼要的安排布置，并宣布迅速启动《瓜州市突发环境污染事故应急预案》。要求市环保局，瓜州永久化工有关人员，火速赶赴现场，进一步调查污染情况，采取有效措施，积极做好应急处置工作，务必将铬渣污染控制在较小范围。

随即，张副市长宣布散会。

8点35分，任杰随与会者走出市政府会议厅。

从刚才结束的紧急会议，任杰知道了这次铬渣污染事件的严重性和可能产生的恶果。身为环保局长，他更知道这种污染对瓜州、周边县市，乃至下游城市，将会产生多大的影响。某种意义上来说，今天出现这种严重局面，正是他所担心的。让他没料到的是，这种担心，居然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实，且情况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。这就像明知有人会生病，重病，可又无力预防，无药可医，眼睁睁地看着他病入膏肓，格外揪心。

这些年，后发赶超，全民招商，成了瓜州一股风潮。在市机关招商引资动员大会上，市长杨兵大张旗鼓地疾呼：不管什么单位，都要全力投入招商引资，筑巢引凤；不管什么人，只要能招商，我们就要力挺；不管是谁，为瓜州赚到实打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银子，我们就要重奖。奖得他心花怒放，奖得让人眼馋。并当众宣布了市政府相关奖励措施，诱人至极。

响应者如过江之鲫。

于是，该引不该引的，该招不该招的，真的假的，全都一古脑儿引，一古脑儿招。不少被沿海一带淘汰的高耗能高污染企业，到了瓜州，却成了捧在手里怕摔了，放在地上怕跑了的宝贝疙瘩。

看上去热闹非常，可经济效益却并不理想。

造成铬渣污染的瓜州永久化工有限公司，就是招商引资的产物。

铬是一种银白色的多价重金属，化学符号Cr，原子序数24，通常情况下，铬质硬且脆，抗磨蚀，只以化合状态存在，即铬铁矿。一般情况下，采用铝热法、硅热法或电解法，将铬从矿石中分离出来。用于合金，如供铬钢用的铬铁合金，镍铬电阻合金，以及电镀，如汽车减震器和内部装潢，切削工具等方面。用途广泛，也有较好的市场和销路。

然而，制铬对环境危害极大，对其副产品铬渣的处理，目前尚无万全之策，稍有不慎，就会造成水源污染，对人畜产生伤害，甚至导致死亡……

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，

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？

……

车行半路，兜里突然响起彩铃声，任杰摸出手机一看，是局办公室主任焦艳的电话。

喂，小焦啊！

任杰喂了一声，焦艳便开了腔，任局！我小焦，你回来没？根据你的指示，我已通知全局干部职工，集中待命。

好！好好！任杰说，你让大伙儿等会儿，我马上就到。

揣好电话，任杰脸上不由浮起一缕甜甜的涟漪，刚才那一连声的好，并非惯常的套话，而是发自内心的由衷赞美和肯定。那一丝儿甜味呢，则是他们之间那种既是上下级，又不纯粹上下级的灵犀和默契。

就说手机铃声吧，任杰打开始用手机，就是本色的“嘟嘟”声，十年一贯制。某日在办公室，任杰接完电话，焦艳说，任局，你这手机铃声，也太老土了吧，就不能换换呀！任杰愣愣，说，是吗，换什么，怎么换啊？换彩铃啊！至于怎么换，交给我好了。那好吧，任杰笑着说，我也学学年轻人，赶赶潮流。

于是任杰的手机便用上了彩铃。更神奇的是，商量采用什么歌曲时，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首脍炙人口的情歌对唱——《敖包相会》。

那是五年前的事儿，焦艳刚来局里上班不久，当然也没当上办公室主任，不过，她一来，便无可争议地赢得了“局花”的桂冠。

任杰事后想，这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微妙，也许大多从并不起眼的小事切入。就说这换彩铃的事儿，任杰的女儿就曾向他数次提起，理由也如出一辙：“老土”。可他却不予理会，怎么焦艳一提出来，他就乖乖就范了呢？

任杰有时暗自思忖，自己对焦艳的爱意和欣赏，也许就打这儿开始吧。

行进间，环保局那张还算气派的门脸，已经映入眼帘。

走进会议室，全局30来名干部职工，早已齐刷刷地待命，想到经过这么多年的打造，自己属下的这支环保队伍还真是招之即来，来之能战，任杰心头不由一热，由衷地说，大家久等了。

没事儿。大伙异口同声地说。

到场的，除了全体干部职工，还有局副局长王平、罗军。

谢谢大家！任杰说，闲话就不说了，我刚参加了市政府召开的紧急会议，之所以一早就把大家集中起来，一是传达紧急会议精神，更重要的是，布置任务。焦点，就是瓜州永久化工非法倾倒铬渣，由于昨晚一夜暴雨，将这些铬渣冲进松山水库，导致水源污染。目前，城区大部已暂停供水，堆放铬渣的周边村寨，已经有人畜死亡。

哇！年轻人一阵惊叫。

板凳上的屁——挨出来的，意料中的事儿，可没想到这么快，就遭到了报应。环境监察大队队长刘立本义愤填膺地说，当年上这个项目时，我就说过，可能会发生致命的环境污染，极力阻止上马，可有谁听啊！

就知道要效益，置环境生态于不顾，也不管百姓的死活，法规股股长胡明文大声说，这是哪门子政府？

顿时，议论纷纷。

大家静一静。办公室主任焦艳见状，站起身，适时地微笑着说，任局还有话说呢。

身为环保人，大家激愤的心情，我可以理解。或者说，我比大家的感触，还要深得多。任杰向焦艳投去感激的一瞥，继续说，可现在不是讨论该公司是与非的时候。污染既然已经发生了，我们的责任，就是根据市政府的统一部署，极力控制污染，将铬渣污染造成的损失，减少到最低。

根据市政府的指示精神，我考虑，将全局工作人员分成三个组，全力以赴。初步安排是：

第一组，由王平副局长负责牵头。以环境监察大队为主，刘立本队长协助王局工作，负责控污，主要是查清污染的现状，尤其是水源污染的情况，要求拿出科学的数据，用数据说话。在此基础上，提出防控方案，并督促实施。

第二组，罗军副局长指挥。政策法规股胡明文股长，协助罗局做好工作。在纪检监察安监等部门配合下，赴铬渣非法倾倒地实地勘察，了解人畜、水源、土壤等污染情况，尽快查明事故原因，做出结论，提出处理措施。

最后一个组，负责协调联络和后勤保障，尤其要注意上传下达，保持和市政府办，以及前线人员的联系沟通，人员基本是办公室原班人马，由焦艳主任负责。

至于我本人，负责全盘，随时掌握面上情况，随机跟随外出的两个组开展工作。

还是那句老话，分工合作，统筹协调，全局一盘棋。

最后，我想说的是，因为情况紧急，没来得及和王局、罗局交换意见，不知二位有没有新的意见，如果没有，我们就分头行动吧。

我没意见。副局长王平说。

没意见。罗军副局长说，就这么办吧。

那好，任杰倏地站起身，右手习惯地一挥，走！

任杰跟随罗军副局长带领的这一组，驱车30余公里，前往引发这次事故的瓜州永久化工有限公司。

同行的，还有纪委、监察局、安监局等部门的工作人员。

任杰之所以首先跟随这个组，是想尽快查清事故的来龙去脉，明确责任，如实地向市政府提出事故责任报告及应对措施。

三菱越野车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上扭着迪斯科，让人倦怠，却又欲睡不能，迷迷糊糊中，任杰不由得思绪万千。

瓜州永久化工是8年前从青岛引进的。

顾名思义，公司董事长、法人代表名永久，李姓。着实赶上了时下不少股份制或私营公司冠名的新潮流。

这家公司当初怎么动议、立项、评估，如何具体操作，其间有些什么奥妙，任杰一无所知。仔细想想，并不奇怪，这些年，尽管环保已经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，环境意识日益深入人心，实际上，他这个县级市环保局局长，在瓜州政坛，属于那种说起来重要，转过身就忘掉的角色。既然如此，永久化工这个瓜州历史上罕见的“重大项目”，自然就是发改委、招商局、经贸委等职能部门的职责了。环保么，没人当回事儿。

于是乎，万事如意，只待省里有关部门审查批准，就典礼剪彩了。

出乎意料的是，省里没有批准这个项目。反馈回来的信息是：手续不完备，没有环境监测评估报告。

环评？仿佛被人兜头拍了一闷棍，分管副市长张家才有点儿懵，好半天，才清醒过来，是有这么个环保局啊，局长叫什么来着，哦，任杰，对，就叫任杰，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，丢人现眼，多跌份呀。

张副市长随手拎起躺在大班桌一角的“瓜州市党政机关电话簿”，好容易查到了市环保局局长室的电话，啪啪啪一通拨。

喂，环保局吗？不知是有气，还是要端足架子，张家才明知拨的是局长室的电话，却明知故问，语气也有些忿然，找你们局长。

你好！环保局。当时，任杰正巧在办公室，听见电话铃声响起，立马提起话筒，挺客气地说，请问哪位？

我张家才。张副市长一字一顿。

哦，张市长啊！您好您好！任杰一听是张家才，有些慌神儿，连忙陪笑道，我任杰，请问领导有什么指示，我们一定坚决照办，呵呵，照办。

指什么示呀！张家才没好气地说，我们得求你呢，求你高抬贵手，给永久化工搞个环评，开开绿灯。

哎呀，领导吩咐就是。任杰听张家才如此这般，愈发慌乱，平素口齿伶俐的他，陡然间竟有些结巴，我，我们，工作做得不好的地方，请，请领导多，多批评啊！

于是，张家才如此这般地将永久化工的情况，作了简要介绍，最后特别强调，说这是瓜州近年来引进的最大也最有效益的项目，市委、市政府高度重视，杨兵市长亲自过问。现在，万事俱备，就只欠你们环评这一股春风了，希望任杰抓紧做好环评工作，务必在下次报批时，一次过关，云云。

任杰没来得及多想，诺诺称是。

常务副市长张家才发了话，任杰自然不敢怠慢，立马组织市环保局的相关技术力量，用一周时间，紧锣密鼓地对拟建金竹镇转弯塘村的瓜州永久化工有限公司，进行了认真细致的环境测评。

可测评的结果，却让任杰不知如何是好。

实事求是地说，像瓜州这样贫穷落后的地方，铬盐项目的上马，必然会将瓜州的经济水平，提升到一个新的台阶，可以预计，要不了几年，瓜州永久化工就会成为数一数二的纳税大户，撑起瓜州经济偌大的一片天。可身为环保人，任杰深刻地意识到，这个经济效益相当可观的项目，无疑是一柄锋利的双刃剑。一方面，它将让瓜州的GDP增长好几个百分点，让许多人享受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，让领导们的政绩大放光彩，可歌可泣；另一方面，它久远而难以逆转的环境污染，又会使瓜州人，尤其是公司所在村寨，受到致命的污染，甚而付出生命的代价。重蹈西方，或者沿海一带先污染，后治理的覆辙。到头来，再算总账，盈，还是亏？任杰的结论是：得不偿失。世界上许多东西，也许可以重来，唯有生命，是不可能复制的。

可时下，有多少人像他这样算账，像他想得这么远？对有的政府官员来说，只要任期内GDP大幅增长，别的事儿，谁管那么多。

说真话，还是说假话，任杰左右为难。说真话吧，无异给这等好事泼冷水，领导肯定不高兴；说假话呢，良心将受到谴责……

永久化工总经理李永久，显然知道任杰一行的到来，带着厂里一伙人，早已伫立公司门口等候。

李老板四十开外，和眼下许多大腹便便的老板不同的是，长得精精瘦瘦，浑身上下，似乎没有多余的赘肉。下巴尖尖，颧骨突出的清瘦脸庞上，转动着一双不大，却很放光的眼睛，浑身上下，透出精明。也许是对自己不能挺胸凸肚，稍有遗憾吧，李老板虽然肚子不大，却喜欢像眼下许多肥胖的老板和年轻人一样，将裤子上的皮带，系得松松垮垮，摇摇欲坠，仿佛不这样，就不足以显示身价。于是，微微发黑，长着一圈乌黑绒毛的肚脐眼儿，清晰可见。

哇！好久不见，任局还是这么精神啦！李永久操着广味十足的普通话，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似的，热情洋溢地迎上前来，伸出双手，一边摇一边灿烂地笑，欢迎！欢迎！欢迎啦！

谢谢！让李老板久等了。走在前面的任杰轻轻笑了笑，打趣道，李老板才精神啊。

是吗？李永久愣了愣，旋即打着哈哈说，彼此，彼此。

这些年，任杰和李永久可没少打交道，深知他这貌似热情的外表下，暗藏不少玄机。许多时候，这李老板说起假话来，根本不用打草稿。实际上，三天前，李永久到环保局办事，任杰就专门告诫他，说正值雨季，铬渣要严加防护。李永久连声说好，好，任局你放心，保准没问题，呵呵！没想到，污染还是发生了。

任杰冷冷地敷衍，彼此彼此。

寒暄一番，一行人在李老板的带领下，鱼贯而入。

热烈欢迎检查组各位领导光临永久公司，希望大家对我们的工作提出宝……走进永久公司宽敞豪华的接待室，分宾主坐定，沏上茶，李永久便按过去的套路，来段开场白，他下面想说的话，肯定是“宝贵意见”什么的，可“贵”字尚未出口，罗军副局长便不客气地打断了他，李经理，时间紧迫，这些客套，就免了，再说我们不检查什么工作，想来你很清楚，由于你们公司非法倾倒铬渣，造成了极其严重的污染，我们今天是根据市委、市政府的指示，组成联合调查组，彻查事件原因，然后提出处理意见。

为此，市委、市政府成立了瓜州市“6.5”铬渣污染抢险救灾指挥部，我们环保局任杰局长，担任副总指挥长，有权代表市委、市政府处置相关问题。

罗副局长说完，特意转过头来，看了旁边的任杰一眼。

是这样，李经理，任杰自然心领神会，面无表情地说，罗局长说得没错，情况确实不乐观，我们瓜州就不用说了，假如地处珠江上游的南盘江受到污染，将可能危及羊城等下游沿江城市的饮水安全，形势严峻。

随即，任杰将调查组成员，逐一作了介绍。

李永久来瓜州有些年头了，尊为“财神”。去年换届，还荣任市人大常委会委员。在瓜州，知名度不是一般高，就是书记、市长见了，也得面带三分笑，忙不迭地问候握手。可眼下，却让个小小的环保局局长，像教育小学生似的歌颂一顿，气便不打一处来。正欲发作，倏然想到因乱倒铬渣，捅了天大的篓子，公司岌岌可危，只好打落牙齿带血吞，愣了愣，忍了。

好，那好！李永久原本阴沉沉的脸，倏地笑成一朵花，那我就给各位领导，汇报一下乱倒铬渣的有关情况吧。

不知有意，还是无意，李永久没用罗军副局长特别强调的“非法”两个字。

情况是这样的，也许是为了镇定心绪，李永久抬起面前的茶杯，象征性地抿了一口，放下杯子时，顺势用手臂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，说，情况是这样的，我们公司……每年，每年产生上百吨铬渣废料，一般有专门堆放的场地，这个……这个工作，主要由王大伟副经理主……主管……

真是货有优劣，人有短长。听着李永久的汇报，任杰大为感慨，如果说李永久做生意赚钱是把好手，那么谈吐和表达，就有些低能了。所谓汇报逻辑混乱，后语难达前言，绕来绕去颠三倒四，兴许是看调查组来势不善，太过紧张吧，时不时还有点儿“结巴”。

李永久费气扒力地绕了半天，许多人还是云山雾罩，难明就里，可又不便老是提问，打断他。

好在任杰和李永久打交道的时间挺长，稔熟其语言风格，将他的话在脑子里重新过滤一遍，算是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
原来，非法倾倒在桑树坪乡狗场等地荒山上的剧毒化工废料铬渣，系与永久签订铬渣运输协议，承运铬渣到邻省威力燃料有限公司进行无害化处理的张大山、刘帮平所为。张、刘二人承运铬渣后，开始尚按协议规定，将铬渣运到威力燃料有限公司去，可因运距较远，每天也就能运两三趟。没多久，张大山暗自思忖，废铬渣这破玩意儿，运到北京还不是废的，再怎么折腾，也成不了宝贝呢。既然这样，不如干脆在附近找个地方倒了算球，能节省不少运费哩。于是便将这高招支给刘帮平，两人一拍即合。刘帮平笑嘻嘻地说，哎呀，大山哥，我们想到一块了呢，兄弟也正想跟你说这事儿。

哈哈哈！两人忍不住一阵大笑。

于是，这些铬渣便“飞”到了桑树坪乡狗场、高桥、郭家院附近的荒山上。

……